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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八记》和徐霞客一记
柳完元写的《永州八记》,曾有一段时间,用来练字,抄多了,有些句子,就印象很深。后来写文章,说到潭,说到石头,说到鱼,就会情不自禁地靠了上去,字间多少有临过柳的意思。那地方,是很想去,却没有去过的。
《永州八记》,山水小品,但绝非纯写山水,其中有人,有事,有感,有思,故能成为经典。用笔力集中,文简词精,山水都是小幅,如书画家作扇面,可以把玩,但连成一片,就成了八条屏。画家作山水屏风,有一大局在,又得屏屏自有主题,八记有此特点。游此山此水中,人不累,读此文,亦有此意味。永州八记,意境清幽,最宜消夏。
永州八记,实为九记。柳河东全集卷二十九,记山水,《游黄溪记》下有注:“为记凡九,皆记永州山水之胜。”此文说的是大局观,是风水记,是导游图,与后面一丘一壑、一石一水地分景点详述,细线条写真不同。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被后人摒弃于外。赣州有八境台,称为中国八景文化的发源地,但有永州八记在,谁遇八而发就不好说了。
但天下好地方,被好文字渲染,宣传,弄得大家跑来跑去,东张西望,就有人打主意,有人搞开发,就完了。好东西不能见诸于天下,一叹。待柳去后数百年,徐霞客来此,写下:“……隔江望江西岸,石甚森幻,中有一溪自西来注,石梁跨其上,心异之,急索粥为餐,循城而北,乃西越浮桥,则浮桥西岸,异石嘘吸灵幻,执土人间[问?]愚溪桥,即浮桥南畔溪上跨石者是;钴鉧潭则直西半里,路旁嵌溪者是……溪自南来,抵石东转,转处其石势尤森特,但亦溪湾一曲耳,无所谓潭也。石上刻‘钴鉧潭’三大字,古甚,旁有诗,俱已泐不可读,从其上流求所谓小丘、小石潭,俱无能识者。按是水发源于永州南里百之鸦山,有‘冉’、‘染’二名,(一以姓,一以色,原注),而柳子厚易之以‘愚’。按文求小丘,当即今之茶庵者是。求西山亦无知者。……又闻护球、茶庵之间,有柳子崖,旧刻诗篇甚多,则是山之为西山无疑。余觅道其间,西北登山,而其崖已荒,竟不得道……”《徐霞客游记·卷二下·楚游日记·三月十日》。
徐霞客讲究实证,到现场看过,记录自己闻见,是第一手资料。将柳徐的记放到一起读,就很有意思。原来所谓钴鉧潭不过是“溪湾一曲耳”,西山甚远,愚溪是自己改名的……这些是在空间上坐实,而不过数百年间,景物俱荒,“永之人未尝游焉”,人亦未曾听闻。风景这东西,是吃饱了才讲究的。有个故事,有人到海滨度假,主人说唯园子里的菜长得不错,值得一看。想来柳宗元离任后,永州百姓也许松了口气,从此山还是山,水还是水罢。
关于柳宗元的山水小品的成就,永州之外,还有柳州山水,还有其它山水,已有太多的研究成果。子厚作山水文章,也是借山水抒别一番情怀,在风花雪月中忧国忧民,文章当别有一种写法。他的文字中,有一种幽丽,一种清冷,在高爽空旷中,总让人读出郁闷和寂寞。徐霞客永州记,实话实说,视野不同,时间不同,打碎了永州的清幽。科学打碎神话,即使是美丽的神话,而境由心造,你之所见,又未必就是真相。柳文写神,徐文记形,两人阅历不同,用意不同,笔下意趣自当各异,却都是第一流的。雄山大川,徐霞客见得多了,眼底这点东西,太小了点,而宦海风涛,仕途险恶,以及对中国文化精神的领悟,却终逊柳宗元。
同样的永州,不同的笔记,放在一起读,让徐霞客的一瓢冷水,把柳宗元的永州变得更加清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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