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我们读书的时候,必须明白一个事实,一个真正优秀的作者,他总是具有这样一些特点:首先他是真诚的,他不是躲在面具背后与我们对话,像余秋雨那样,在指点江山的同时,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道德毫无瑕疵的人,然后居高临下地点评古今,全然忘了人有时升得太高,就好像猴子上树一样,难免会露出尾巴。这当然不仅仅是指他在文革中的那档子事。与余秋雨的伪崇高相对应的是另外一些人,在文坛上、学术界横冲直撞,“我是流氓我怕谁?”一副痞子嘴脸。前者有洁癖,虽然内心并不干净;后者以无耻骄人,是典型的物质主义者,在这个年代更为理直气壮。这两类人在这个时代都如鱼得水,他们活跃在荧屏上,和美女主持侃侃而谈;他们的书也像李逵的板斧,在文化市场上一路砍杀过去,所向披靡,他们无疑是这个浮躁的时代真正的赢家。一个充满泡沫的时代需要这些人,哪怕仅仅为了瞬间的兴奋,或者剌激经济。
但还有另外一些人,极少数的作者,他们在所处的时代更像是唐·吉诃德,“荷戟独彷徨”。他们的生活无疑是痛苦的,这种痛苦往往来自于他们天才的敏感,来自于他们对所处时代潜在危险的洞察,对人性中最有价值的东西的坚守,对人类命运的大悲悯。他们往往对现存的世界充满怀疑,然而这种怀疑很多时候是从对自身的怀疑与反省开始的,正如鲁迅所说:“窃天火,煮自己的肉。”这些人因为坦诚而容易受到伤害,也因为坦诚,他们更为执着地寻求真相,他们的作品往往只不过说出了真相,被日常生活所掩盖的真相而已,有时是生活的真相,有时是思想的真相,有时是感情的真相。他们的价值,往往很久以后才会被人意识到。不信你回想一下那些堪称伟大的人,哪一个生活称心惬意?
一个真正优秀的作者,第二个特点就在于他的边缘性。边缘性是知识分子的特点。知识分子总在于时代处在一种紧张关系中,与当权者处在一种紧张关系中。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弱势群体,知识分子必须充当他们的代言人,唯其如此,才能使保证社会相对的公平,使社会趋于稳定。而当知识分子一旦成为某种强势利益集团的帮凶,成为鲁迅笔下的那只蚊子,吮血之余,还要让人相信这一切都是合理的,那么他就是可耻的。可悲的是,这种知识分子在任何时代都是绝大多数,因而真正意义上的边缘知识分子的意义才更为重要。苏秦、张仪、李斯们远比孔孟活得潇洒得多;而在汉魏六朝,“乱烘烘你方唱罢我才登场”,可真正的大家却是寂守东篱,赏菊踏雪的陶潜;唐代的流行的诗歌选集极少有选杜甫诗歌的,结果“尔曹身与名俱灭”,唯有他“不废江河万古流”;曹雪芹生活在帮派林立的清代,穷困潦倒,不为时人所重,却一不小心就成就了千古声名……这就是历史表演的黑色幽默。所以在那些貌似繁荣的时代里,大家是缺席的。
然而在任何时代里,都有一些真正的读者,不为潮流所动的读者,他们的手掠过发黄的书页,仿佛一个乞丐看见了金黄的面包。这些书或许过了百年千年,却依然新鲜如故,指间漾着微热,心里洋溢着感动。这样的读者也是真诚的,他们有过困惑,有过迷茫,他们也是孤独的,一本好书就是一只手,从很遥远的地方伸过来,那一瞬间的目会神交,宛如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听不尽的高山流水。好书也是朋友,你可能背叛他,他永远不会背叛你。这样的朋友有许多种,有金刚怒目式的铮友,不容分说就把你内心深处的渣滓放在阳光下一一细数,让你不敢正视,又不得不承认他每一句话都正中要害。或者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把你心中已成定论的东西彻底颠覆,让你突然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的语气或许是峻急的,但态度是热切的。有些朋友却是体贴的,细腻的,他们能够“一粒沙中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至纤至细。她们的目光是温柔的,和她们相处,你会觉得世界真是很美,生活真是很美,可惜我们却往往固执于一己之俗念,而错过了无数的春江月明。罗素在《幸福之路》之中指出,过分地自我专注,过分地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把注意力仅仅集中在自我身上,是导致人不幸福,不快乐的最重要的原因。我们的世界也往往因此而狭小和昏暗。而这些朋友让你感受到生活之美,让你觉察到自己的粗鄙、愚钝,把你引向精致、高雅、诗意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你的心灵才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还有一些朋友,他们是聪慧的,有学问但不卖弄学问,他们的机智挑破了生活中无数小小的计谋,让你仿佛站在哈哈镜前,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或许是真实的自己。你看到了自己的生活在他的笔下重演,不过这一次你是旁观者,所以很容易就看出了其中的破绽,看出了生活中许多潜在的细节,看出了命运是怎样捉弄一个人,而人在命运面前又是如何的盲目与手足无措,看到了日常生活的滑稽的一面。这么一看,你可能对生活的态度就会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会活得更快乐一些,更超脱一些。
我是一个失败的读者,在过去的几十年内花掉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阅读一些不值得一读的书,这当然让我感到沮丧。然而在这样的阅读中,也居然有一些好书在路口等我,他们给我思考,给我愉悦,我愿意把这些书,连同他们给我的,再重温一遍。
今晚来说一说高尔基吧。
提到高尔基,我们总能想起熟悉的书名,尽管可能根本就没有读过。比如《母亲》、《我的大学》、《童年》。想起革命,想起布尔什维克……但有一天忽然有人告诉你,“高尔基是一座森林,这里有乔木、灌木、花草、野兽,而现在我们对他的了解只是在这座森林里找到了蘑菇……”你会怎么想?反正我是大吃一惊,读完以后才仰天长叹:天哪,自己以前是多么无知,居然对这位伟人一无所知!
请先读一读这几段文字,不是刻意从中挑选出来的:
“任何一个政府,不管它怎样称呼自己,都力求不仅仅要‘把握’人民群众的意志,而且要根据自己的原则和目的来培养这一意志。最蛊惑人心的和最机灵的政府通常都用“我们表达了人民的意志”的话来掩饰自己把握人民意志和培养这一意志的企图。
“当然,这不是真诚的话,因为归根结底政府的理智力量将压倒群众的本能,如果统治机关无法做到这一点,它们就将使用武力来压制与它们的目的相敌对的人民意志。
“不管是用事先在办公室里想好的决意,还是用刺刀和子弹,反正政府总是必然力图控制群众的意志,使人民确信,政府正引导他们沿着最正确的道路走向幸福。
“这一政策是任何一个政府不可避免地必须做到的,因为既然它相信自己是人民的理智,它就需要用自己的立场向人民灌输这一信念:他们拥有一个最聪明、最诚实、最真诚地忠于人民利益的政府。
……
“不要以为人们受过折磨,他们就神圣和道德高尚的了,……当‘人民’获得了对人身施行暴力的权力后,他们变成了不比他们昔日的折磨者逊色的兽性的和残酷的折磨者。”
我忽然就明白了,我,以及更多的人读到的高尔基,只不过是被阉割了的,片面化的高尔基,面不是作为思想家的高尔基。从这本书中,我才看到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俄罗斯人,一个诞生过普西金和托尔斯泰的民族的血脉同样在这里传承。我们阅读高尔基在那个年代里发出的声音,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们自己,我们的民族曾经有过相似的历史,可我们民族的高尔基在哪里?
在这本书的背后,我又推荐了《文化大革命史》,这其实不是什么史,而只是一份记录,而且是十分残缺不全的记录,记录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这份记录更多地侧重于宏观的事件,而我说过,真实的历史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仅仅是这样的,真实的历史包括着许多普通人的悲欢,包括着许多个在这个大时代里“纯洁”地死去的冤魂。而这种历史并没有真正过去,它还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上演,仿佛保留剧目,没有过去,只有现在。我们正在亲历,却无知无觉。
高尔基见证了他们的历史,作出了自己的反应,十分激烈的反应。在中国,十亿人经历了历史,但是清醒者又有几人?知识分子的整体缺席不但让整个知识界蒙羞,而且让整个民族受到了更深的伤害。时至今日,当年的人还在,可有历史却被忘却甚至改写,知青下乡成了一些知识分子甜蜜的回忆和骄人的资本,面对这样的群体,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真的,当我面对高尔基时,不仅仅是仰慕,更有深深的嫉妒和羞辱。
说到余秋雨,我虽然在不同的场合骂他甚多,但着眼点并不在其人,而在于这么一种姿态,一种现象。有空我贴一些自己的言论上来。
提到高尔基,应该承认,这个人是非常复杂的。
我不止一次地说过,不管在课堂还是在论坛,俄罗斯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在面对这个民族的时候,我常常有几分羡慕几分嫉妒。这个民族的博大深广是其他民族难以比拟的。似乎随便一镢头下去,就是一个白银时代,随便抬起头来,就是满河星云。在我接触的外国文学作品中,最多的就是俄罗斯文学了。
但对高尔基的那些妥协,我觉得还是应该辩证地来看。与其他作家相比,高尔基在苏联文坛上的地位是相当特殊的,功名富贵,对于他,实在是唾手可得。处在高尔基的位置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他这种程度?想想中国的**和***,还不值得感慨吗?中国的文革,许多人的最终觉醒是被迫的,是在自己也成为什么什么之后才思索这一问题的,从这点看,高尔基身上所体现的,不仅仅是俄罗斯的良心,也是整个知识层的良心。
中国有高尔基吗?非常遗憾,没有。如果一定要让高尔基彻底地纯净起来,我觉得这对高尔基不公平!而事实上,这些剌激也进一步促进了高尔基的思考。类似的询问也曾来自于中国的一些知识分子,比如有人就曾经指责过钱钟书,没有能够像顾准一样,像张志新一样,负起天下兴亡的责任,我觉得毛骨悚然,真的,我们刚刚经过了一个要人绝对纯洁的年代啊!
知识分子并不总是清醒的,他可能做错事,可能走弯路,但真正的知识分子是有忏悔精神的,他能够从废墟中站起来,使自己成为一座路标,告诉后人,此处危险,缓行!而反观中国的知识分子,有相当多,即使在今天,还保持着可耻的沉默,甚至有在悄然矫饰历史,为自己辩护。
这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感到耻辱的原因,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朱学勤的那些文章才显得犀利无比,要说深刻,我以为是不够的,离高尔基还差得太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