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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灶,这个沉重的字眼,成为我永远的心伤,它是近两年来,我言语中出现最多的字眼之一。
在病房里,死亡、癌症、肿瘤之类的字眼,是病友们不愿提及的。于是,大家经常
提到病灶这个字眼。病房来了新的患者,病友们问及肿瘤生长的位置时,通常就问,你的病灶在什么地方?
2002年的夏天,妻子的腿部就隐隐作疼,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那是恶性淋巴瘤生长的迹象。我一次次陪妻子去风湿病医院,妻子服了不少中药,甚至贴了膏药。即使是炎热的夏天,妻子的腿部也疼痛,我们都以为是患了风湿病。
妻子乳房上侧发现肿块后,几天的工夫,就有蔓延的趋势。医生最初检查肿块的时候,只是发现了两处,范围也不大。等一周后住进医院,实行手术过程中,肿块竟然发现了5个。而最初的肿块,竟然有鸭蛋那么大。妻子手术后,左肩活动也不方便了,姨妈和岳母不时地用蘸了热水的毛巾敷。我当时也没有怎么在意。后来,我得知了妻子的病理检验结果,当岳母再次用热水敷妻子的臂膀时,我才发现,妻子的臂膀处竟然发青发硬了。我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因为妻子乳房的手术后还没有拆线,我只能强忍着内心的焦虑,默默地躲到某个角落点燃一颗香烟,泪水默默地流下来。
在我向妻子袒露真实病情的前一天晚上,我拥抱着她,无意中触摸到她的腹部竟然发硬。隔了一天,妻子知道了真实的病情,我们到医院去做CT,腹部的肿块竟然压迫到了膀胱,并有腹水的趋势。
我陪着妻子到了北京,先是住进了医院附近的宾馆里,晚上,妻子的臂膀就有酸疼的感觉。我打了一盆开水,用毛巾为妻子热敷,毛巾很烫,我拎起毛巾后,烫得我又把毛巾放到了水盆里,而妻子不管不顾地,抓起了烫手的毛巾,就捂在了臂膀的病灶上。我惊奇地发现,妻子臂膀的病灶已经青了一片。而平时,妻子遮掩着病灶,不让我查看,试图掩饰着什么。
我们住进了病房后,张医生为妻子做检查,发现妻子腹部和臂膀上发青的病灶后,感慨着对我们说,你们真能抗啊。我对医生说,前几天还没有这样明显,几天的工夫,病灶就发展得如此迅速。
妻子的化疗大约是在2002年12月30日开始的,当时,医生来不及对妻子进行身体的全面检查,就匆忙地对妻子进行了化疗。次日,妻子给我的手机发短信说,病灶已经没有了。我当时回复妻子说,你在开玩笑。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果真发现,化疗24小时后,妻子的臂膀已经不发青了,而腹部已经软下去了。到了2003年的元旦,妻子的胳膊已经活动自如,腹部软软地,触摸不到任何的病灶了。当初医生安排的B超单上,写着妻子腹部的病灶已经是11厘米乘11厘米。后来,医生嘱咐妻子,在做B超的时候,要向B超室的医生讲明情况,免得误会。
我幼稚地认为,妻子的病灶在经过化疗消失后,再经过几次化疗,肿瘤就会彻底地根除。孰料,妻子的病灶像菜园的韭菜,割了一茬后,又迅速地生长出新的一茬。2003年春节前,妻子经过了两次化疗,朱军在妻子的病历上写道:病情完全缓解。当时我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欢乐,都天真地以为,这场疾病的治疗,已经接近尾声。
春节后,我曾经问过医生,病灶化疗后消失了,还会不会发作。医生沉吟着没有给出我们明确的答案,只是建议我们做造血干细胞移植,以求彻底的治愈。后来,我们才知道,任何的恶性肿瘤,可怕就可怕在它的卷土重来。屡次的化疗,不仅遏止着恶性肿瘤,而且伤害着患者自身的免疫系统。
妻子的病灶在2003年的3月初再次发作。先是在胳膊上发现了花生米大小的肿块,化疗后消失。不久,肿块再次生长,妻子继续接受化疗。化疗的药物与病灶,做着激烈的撕杀,逐渐地,化疗药物的战斗力慢慢地下降。
4月初,按着医生的安排,妻子准备接受造血干细胞的移植。提取造血干细胞的过程非常顺利,而昂贵的美国进口药物美罗华也发挥了疗效,妻子臂膀的病灶触摸不到了。但是,我在护办室偷偷地查看妻子的B超检验单,却发现,妻子的腹部有数厘米大小的肿瘤,与子宫密切有关。当我触摸妻子的腹部时,却没有触摸到什么。因为非典的肆虐,妻子被迫暂停了在北京肿瘤医院的治疗,回到邢台人民医院继续化疗,防止病灶的复发。
在非典肆虐的日子里,妻子臂膀的病灶疼得厉害,但是我根本没有触摸到有肿块存在。妻子经常疼得坐卧不安,医生们束手无策。化疗一次,疼痛减轻了,但是没有几天,疼痛继续袭来,我们眼巴巴地屈指盘算着下一次化疗日期的到来。
非典过后,妻子臂膀的病灶逐渐地显示出来,化疗药物的作用越来越显得削弱。医生先是对妻子腹部的肿瘤进行了穿刺,检验结果为良性肌瘤。医生担心穿刺没有触及到肿块的核心位置,于是,7月中旬,妻子的腹部再次进行了一次手术,割除了子宫附近的肿瘤,而新的检验结果却是良性的子宫肌瘤。因为手术刀口需要愈合,医生不便安排大剂量的化疗,于是,臂膀的病灶蔓延得厉害。当妻子出了手术室之后,我惊讶地发现,妻子臂膀的病灶竟然红肿,皮肤有了溃疡。当妻子重新回到10层的内四科病房之后,左臂已经不能活动。
我不知道,非典以前,医生为妻子进行B超检查时,检验结果有没有失误;不知道医生为妻子进行腹部的手术,是不是治疗措施的失误。如今我想,假如医生在治疗上少了上述繁琐的措施,妻子的治疗,就会顺利些。
从2003年9月开始,妻子的病灶就出现了难以遏止的恶化趋势。9月1日到10月15日,我回邢台,带着儿子上学,而妻子的病灶一步步地蔓延,臂膀的溃烂和红肿,令人不堪入目。
我那可怜的妻子啊,就这样强忍着疼痛,接受着各种的治疗。我带着儿子回到邢台不久,妻子就开始注射吗啡了。妻子何尝不知道吗啡的镇痛容易上瘾,但是,那种疼痛发作起来,令人难以忍受,注射吗啡成为妻子生命的唯一渴望。
妻子接受了放射治疗,因为病灶范围较大,放疗到的部位病灶减轻,但是皮肤逐渐溃疡,而病灶继续在没有放射到的部位转移。
妻子又接受了所谓的生物治疗。医生把药物掺杂到妻子提取好的造血干细胞中,再注射到病灶里。尽管考虑到我们是自费病人且生物治疗有实验的因素,为我们免除了一万元的治疗费用,但是,依然耗资巨大,收效甚微。
2003年的国庆节期间,我与朱军医生进行了认真的交谈。交谈中,我接连问了许多问题。朱军医生告诉我,对陈辉病灶的放疗和生物治疗,只是出于病灶在化疗措施下难以遏止的无奈之举,恶性淋巴瘤细胞存活于血液中,病灶的暂时消失,并不意味着身体中恶性肿瘤细胞得到了遏止。朱军医生很明确地告诉我,陈辉的病情很麻烦,并婉言暗示我,做好最坏的准备。
我只能默默地痛哭,奔波着筹集陈辉的治疗费用。在那些焦虑的日子里,我可怜的妻子忍受着病灶的疼痛,一次次地央求我去找医生,为她注射吗啡。
无情的病灶蔓延着,妻子忍受着痛苦,而我的心灵饱经折磨。妻子的病灶由臂膀转移到背部,妻子的背部红肿起来。病灶向妻子的胸部转移,妻子颔下肿起一个包,妻子用毛巾遮掩起来。病灶向妻子的右臂膀转移,护士在为妻子打针的时候,也触摸到了硬块,而妻子误以为是打针过多形成的。甚至,病灶向妻子的牙龈和脸颊转移,妻子的左脸庞也肿了起来。
我可怜的妻子啊,上苍为什么让你忍受如此大的折磨啊,你那么善良,为人真诚,你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为什么,却遭受病魔如此肆虐的伤害?
2003年的10月中旬,妻子接受了一次超常规的大剂量化疗后,臂膀的病灶再次减缓。有一周的时间,不再注射吗啡。她曾经笑着对我活动着左臂,我内心欣慰了许多。可是,不久,她病灶的疼痛再次发作起来,病灶以更加凶猛的姿态,向妻子的躯体进行着骚扰。妻子重新注射起吗啡来。
那些日子,如果有哪一天,妻子注射吗啡的间隔时间长一些,我的心情就得到莫大的宽慰。妻子强忍着痛苦,固守着对生命和健康的渴望。
11月中旬,妻子注射了吗啡后,咬牙从病榻上挣扎起来,一步步挪向无菌仓接受造血干细胞的移植。我跟在她身后,只见她的左膀耸着,整个左手都不能活动。我心情沉重地看她走进无菌仓,我们全家都渴望着奇迹的出现。
在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前,妻子经受了常规化疗8倍的化疗药物。我与妻子隔窗相望,通过电话交谈。妻子曾经带着哭腔对我说,体重减轻了10斤,而臂膀的病灶经过化疗后,尽管消失了,但整个臂膀都化了脓。我只能安慰她说,好歹病灶消失了,治疗那些溃疡,应该不算大的难题。
当妻子出了无菌仓之后,我才发现,她臂膀的皮肤下,几乎都是黄色的脓水了。医生进行了会诊后,开始每天为她的病灶处换药,揭开纱布,脓水就发出一股腥臭的气息。岳母不忍心看,我强忍着恐惧,陪在妻子身边。医生用纱布蘸着药水,逐渐把那些脓擦掉,整个脂肪层已经消失,而下面的肌肉也变了颜色,成了死肉。肌肉一层层地露出来,医生也不时地皱眉,甚至感叹道,陈辉真是遭了罪了。
好在病灶的神经已经坏死,在换药的时候,陈辉没有感到什么疼痛。但是她在接受造血干细胞不久,在无菌仓里就开始注射吗啡。出了无菌仓之后,注射吗啡的频率逐渐加快。
为妻子实施造血干细胞移植的王小沛医生告诉我们,如果能够把陈辉肩膀的溃烂治疗好,就能够接受第2次造血干细胞的移植,陈辉的治疗就将出现曙光。我不知道当时王医生对陈辉的治疗是否真的具有足够的信心,当陈辉转到邢台人民医院不久,医生告诉我,陈辉的病灶实际上并没有被完全遏止,而是再次悄悄地蔓延,而她的右臂膀,病灶也逐渐侵袭到,出现了硬块。
在邢台人民医院的烧伤科,妻子的主治医生,我的高中同学李向云为妻子的病灶换药时,剔除了几乎全部的溃烂的肌肉,这时,妻子的肩膀上,出现了一个肉坑,几乎到了骨头。李向云告诉我,即使妻子能够接受植皮,也要把左手卸掉,用手臂的肌肉,填充到肩膀的肉坑里,把手臂的皮肤,移植到肩膀上。
实际上,即使卸掉左臂的植皮手术,也仅仅是一种治疗的设想罢了。当新的检验结果出来后,已经宣告了妻子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妻子肩膀上的病灶换完药以后,渗液很快湿透了纱布,不久,又湿透了褥子。
作为丈夫,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妻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尽管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但是始终没有意识到死亡的来临,没有感受到对死亡的恐惧。妻子抱着对生命的渴望,逐渐地熄灭生命的烛火,没有那种极度的恐惧和牵挂,也算是我心灵的一种安慰。
回顾起来,妻子臂膀上病灶的蔓延,逐渐导致了我思维上的变态和神经质。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左臂膀。在观看电视晚会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女主持人赤裸的臂膀。甚至,夏日来临时,我会把把目光投向穿着背心的男人的臂膀。
当我敲击这篇文字的时候,已接近清晨五点。24小时前,我在睡梦中再次遇到了妻子。梦境中,只见妻子的背部鼓起一个红肿的病灶,梦中我惊讶地想,陈辉已经走了啊,怎么还活着,病灶还在长啊?一次化疗要上万元,我赶紧去找同学们借钱去啊......
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后,天色已亮。我默默地回味着梦境中的妻子。到今天,妻子已经去世9个月零3天了,在我写作这些系列随笔的日子里,妻子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乡中。
我可怜可爱的妻子啊,你的音容笑貌,你的痛苦呻吟,你对生命的渴望,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灵 中。那些使你无比痛苦并夺走你生命的病灶,使我的记忆烙上了挥之不去的印痕。
我可怜可爱的妻子啊,哪怕我的梦境是何等地痛苦,哪怕我的心灵一次次引发关于你病灶的疼,我也愿意再梦境中一次次与你相逢。
因为,你永远活在我的生命里,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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